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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邪人永不为奴

【多CP群像】江山雪 · 无明业火

旧坑修改重开

 

剑三paro,私设如山

 

本文是主线故事+支线单元剧的形式,每章之间的内容均有联系

 

本文涉及CP:洪笛、凯廖、深呼晰、棋昱,等写到的时候会打tag

 

本章cp为深呼晰和洪笛,2.5W字一发完

 

第二个故事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01.

天宝十二年九月初,暮秋时节。

 

余笛、洪之光与周深三人自离开万花谷后便沿着官道一路向东,终于在三日后抵达了东都洛阳。舟车劳顿,三人皆挂念着苍云军中奇怪疫病的情况,也没什么心思在城中四处闲逛。因此只在城中找了间客栈歇脚,囫囵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时至深夜,伴随着宵禁的打更声,原本繁华热闹的洛阳城内逐渐沉寂下来,余笛几人的房间也相继熄灭了烛火。

 

而在屋内的一片黑暗里,本应歇下的余笛此刻却盘腿坐在榻上调息运气,那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周流星位正摆在他的手边,就像是在有意提防着什么人一般。

 

他这一番警戒并非空穴来风。

 

自打他们三人接近洛阳城,不知从何时起,他便觉察到身后竟多出一群鬼鬼祟祟的人来。为了一路的安全着想,他和洪之光也有意在暗中多番试探,但跟踪他们的这群人行迹身法诡秘,又似是有些忌惮着他们二人,始终不曾过分靠近,只是远远跟着。

 

这群人虽有意隐藏行踪,但到底是叫余笛看出了些破绽。一连几日的留心观察下来,他意外发现这群人的身法不似中原的武学,倒更像是出自西南边陲的唐门门下。

 

唐门,川蜀一带的刺客世家,则天圣后还在位时,唐门的威名曾传遍中原,被世人称为当时武林中的第一大家。

 

唐门起初只在川蜀一带活动,但日渐兴盛的唐家并不满足于屈居西南一隅,而是慢慢将手伸进了中原武林。直到开元二十三年,唐门在枫华谷与明教之战中落败,元气大伤。经此一役,唐门往中原发展的势头才被逐渐遏制住。

 

如今唐门蜷居西南养精蓄锐,要能让他们插手中原的事情,不外乎三个原因,其一,此人和唐门中人有仇,这些人是前来寻仇的。

 

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恩怨情仇从未停歇,仇杀倒确实是很有可能的理由。可他们三人先前从未与唐门中人结仇——莫说他和洪之光向来是宽和的性子,出门在外极少惹祸上身。周深更是安心跟随药圣孙思邈学医十余年,期间几乎从未踏出过万花谷半步。

 

既不是仇杀,那第二个原因便可能是这群人见财起意,对他们携带的珍贵草药动了歪心思,毕竟万花谷的奇珍异草在黑市上向来是能卖出高价的。

 

不过……唐家堡的人什么时候堕落到落草为寇了?

 

也未免太掉身价了吧。

 

既如此,那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唐门这次是接了别人的单子,收人钱财,前来替人消灾……

 

这便有趣了。余笛心想,他们此一行的目的是前往苍云给士兵们治病。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们出手,极大可能是有人要与苍云军为敌,故意阻碍他们前行……

 

那这群人的目标,就只可能是周深了。

 

如今他们已到了洛阳,过了这洛阳城再往北去便是苍云军的驻地。而在苍云的地盘撒野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唐门中人就是胆子再大也要避苍云军三分锋芒。想来若是要动手,今夜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不出余笛所料,子时刚过,客栈原本寂静无人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了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正在闭目调息的余笛听见这声音缓缓睁开双眼。

 

人来了。

 

……

 

 

02.

他们三人的房间均在客栈二楼的南侧,余笛与洪之光分住在东西两头的房间,周深的房间则位于他们二人的中间。

 

走廊上的脚步声自东向西传来,极快地略过了余笛的房间,直奔周深房门而去。

 

自己推测的果然没错。这群人就是冲着周深来的!

 

余笛神色一凛,毫不犹豫地拉开大门跃进走廊,与走廊上的黑衣人正面对峙。

 

但正站在周深房门前的两个黑衣人像是早就预料到有人会在此等候,也不欲与他缠斗,直直朝着走廊另一头的窗户跑去,几个起落间便翻出了窗外。

 

而在他们下落时,背上更伸出两只机括翅膀。余笛见状更加确定了这群人一定出自蜀中唐门。毕竟唐门武学向来以暗器和机关闻名江湖,其中的机关之术更是能与万花谷齐名。

 

余笛也不着急,只是假意追赶二人,但翻出窗外后不久便往回折返。他料定这群人不会就这么放弃最后的机会,果不其然,等他再次从窗口翻进走廊时,那群黑衣人中余下的几名同党正站在周深门外,连千机匣都没掏出来,显然是尚未来得及对周深下手。

 

余笛微微笑了笑,右手拔剑,只见一道寒芒闪过,周流星位出鞘。

 

因为顾虑到周深的安全,按照他们的分工,客栈里这几个人直接由他解决,至于留活口的事情,那自然是要交正在城外守株待兔的洪之光了。

 

余笛心知唐门千机匣与暗器能于十数尺外取人性命,再用太虚剑意心法近身缠斗必定落于下风。因此左手捏起剑诀,凝神聚气后起手便是紫霞功心法中第一式两仪化形。他出手向来果决,此刻更没有丝毫要留人性命的意思,起招剑意便直冲向与他距离最近的黑衣人胸口。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余笛发出的剑气便已至他面前,刹那间穿胸而过,鲜血四溢。

 

余下的几名黑衣人自然不会心甘情愿站在原地给人当活靶子,展开手中千机匣便是几支夺魄箭齐发。这些黑衣人在交手前仗着身法与武功上的优势,自觉尚有一拼之力。但此刻真动起手来,他们却发现自己全然不是余笛的对手。

 

要说余笛也不愧是于睿门下剑气双修的得意弟子,只见他先是闪身后跳躲过黑衣人的几发夺魄,落地后剑锋轻扬,抬手一招三才化生将几人定身在原地,又紧接六合独尊与万世不竭两式,身后五支气剑齐发,剑意凛然。

 

不过几息间,几名黑衣人皆被他的剑气封喉,别说是隐身逃跑了,这些人甚至连匣中弩箭都没来得及射出几枚就纷纷倒在了地上。

 

见敌人尽数倒地,余笛归剑入鞘,蹲下身确认过几人的气息已绝后,方从一人手中抽出他所携带的武器仔细察看。

 

这几人身上的武器除了匕首外便是千机匣了。余笛手中这支千机匣通体纯黑,构思精巧,机括的几个链接处也做工细致。外形虽然纤巧,但材质却是由纯度极高的砂铁,甫一入手便能感觉到其重量不轻。

 

余笛又顺着机括的把手细细摩挲,不出意外地在暗处摸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树叶型刻痕。

 

惊羽穿杨,天罗地网。

 

正是唐门的标志。

 

虽然先前对这些人的身份便已有过推测,但自己的猜想在此时得到了证实,余笛仍感到有些意外。毕竟蜀中唐家近年来养精蓄锐,极少涉足中原,如此明目张胆地替人刺杀万花门下弟子还是第一次。

 

难不成真的是有人为了对付苍云而不择手段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如今只能等洪之光那边的消息了。

 

……

 

就在余笛盯着手中的千机匣陷入沉思时,有一人影突然从走廊窗户翻了进来——却是本该在城外守株待兔的洪之光。

 

比起在走廊中好整以暇翻看着千机匣的余笛,洪之光的面上有着掩盖不住的焦急之色,余笛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他的情况,便被来人拽住了手。

 

“笛儿,你没事吧?”洪之光有些焦急地上下打量人一番,见余笛身上没有伤口一类的痕迹才放下心来。

 

“你怎么回来了?”余笛不清楚洪之光那边的情况,被他拽着也没有挣脱,只是下意识摇摇头,极镇定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洪之光一时心中焦急,此时才反应过来余笛的手还被他牵着。他略显尴尬地放开手,轻咳一声才开口解释道:“我刚才在城外树林中等了许久,结果一直没见有人过来。我总怕是你这边出了什么意外便往回赶,没成想却在半路上看见了那两个唐门弟子的尸体。”他从胸前掏出一样形状细长的东西递给余笛,“我去检查过那两具尸体,结果发现他们的身上竟然插着唐门的弩箭,我看过伤口,像是被唐门的追命箭杀死的。我在周围没看到下手杀他们的人,又怕你这边出事,因此只取下了两具尸体上的弩箭带回来。”

 

“被追命箭杀的?”余笛并不在意洪之光先前略有些亲密过头的举动,只是诧异地接过洪之光手中的弩箭,凑到走廊的窗边,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洪之光带回来的这两枚弩箭和余笛手中的千机匣一样,均在暗处刻有树叶型标记,无论材质做工一望便知是唐门的手笔。但余笛将弩箭转了一圈,却意外地在箭尾一处发现了奇怪的标志,看起来似乎是个汉字。

 

“咦?光光你看,这支弩箭上好像刻了个字。” 

 

洪之光听余笛出声,顺势凑到他身边,眯起眼睛和他一同观察:“好像是有个字……这是,‘棋’字?”

 

“棋?”余笛不禁皱起眉头,在脑海中搜索过一番之后忽地恍然道,“原来是他!”

 

余笛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洪之光却还没反应过来,怔愣着问了句:“你说谁?”

 

余笛笑了笑,扬起手中弩箭对他道:

 

“唐门,棋公子。”

 

 

03.

唐门,棋公子。

 

蜀中唐门,百年世家。以机关和暗器闻名天下,每年慕名前去拜师学艺的少年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而即便是在如此人才济济的唐门里,这位“棋公子”也仍能称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岁拜入唐门,仅用了三年时间就习得了唐门惊羽诀和天罗诡道的所有武功。随后被御堂堂主唐怀信收为关门弟子,又在一年内成为唐门的“逆斩堂执事”之一,专为唐家清理所有违反门规之人。

 

他在执行门规时向来手段狠辣,只消一支追命箭便能在顷刻间夺去别人性命。而被杀之人却往往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

 

据唐门中的知情人所讲,这位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武林新秀,如今也才不过十八岁。因其生性淡漠,行踪成谜,江湖上极少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人们只知道他的每支弩箭上都会刻有一个“棋”字,所以“棋公子”这一名号便渐渐在江湖中流传开来。

 

“原来是他……”洪之光经余笛提醒,才想起江湖中这两年确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是自己近年来多是在天策府内勤修枪法,不常出府走动,一时竟没想起来。

 

“我猜这些唐门弟子是违反了门规,这才引了棋公子前来清理门户。”他从余笛手中接过弩箭,看着箭头上隐隐血痕,又叹道,“罢了,既然是唐家人出手处理自家弟子,你我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可惜你我两处都没留下活口,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暗中操控这些事情。”

 

“好歹咱们能护着深深周全,要是当初真让他自己上了路,如今指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呢。”余笛扔下手中千机匣,长舒一口气,“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说的也是。”

 

如今刺客的威胁已然解决,可眼下二人看着地上血淋淋的尸体又犯起了难。毕竟这里是洛阳城内,不比荒郊野外,打完架也不用考虑怎么收拾。现在这几具尸体摆在这里,等到店家明天起床看见了,又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洪之光见此情状稍想了想,又道:“虽然这些人的目标是周深,但此事到底与我脱不了干系。正巧洛阳城里有天策驻军,倒不如我现在就过去汇报一声,将此事交由府内管辖。你觉得如何?”

 

既有人能管,余笛倒也乐得清闲,只笑着道:“行,那这事儿就交给你,早去早回。” 

 

“你放心吧。”如今天色已晚,客栈大门紧闭,洪之光跨过几具尸体,正准备从来时的走廊窗口跳下去,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站在窗边回头对余笛道,“早点休息。”

 

……

 

洪之光带着天策府众人回到客栈已是丑时末,一行人先与客栈老板说明了事情缘由,后又清理了走廊中的“零零碎碎”,一直忙碌到清晨才安定下来。

 

而余笛经此一战也没了睡意,兼之紫霞功几式又着实耗费了他不少内力,于是干脆在榻上打坐调整内息。

 

等到外间事毕天策府众人撤走时恰好是破晓时分,余笛叫醒周深,三人便干脆利落地收拾行囊,继续他们前往苍云的行程。

 

出了洛阳城后,三人沿官道一路北上,终于在三日后的隅中时分抵达了太原城北的赤塘关。

 

在过关时,周深有些兴奋地撩开车帘,不住地打量这道太原与苍云堡当中的最后一道屏障。

 

其实先前行经杏花村和汾河等地时,原本一直乖乖待在马车上研读医书的周深便已有些坐不住了——他今年才及弱冠,又是第一次独自离开万花谷出诊,心中自然对所有陌生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如今一行人距离雁门不过咫尺,他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探出头去问一旁策马的余笛:“笛哥,咱们是不是就快到雁门关了?”

 

余笛知他心思,闻言便笑着答他:“就快了,等转过这道山头就是了。”

 

实则他今次也是初到雁门关来,心中的好奇之情不在周深之下,只不过他修道日久,便总习惯将许多想法情绪都藏在心底,不会轻易显露于人前罢了。

 

几人绕过赤塘关,大约半时辰后才终于见到雁门关真容。

 

古语有云“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三人驻足远望,但见东西巉岩峭拔,盘路崎岖,唯于高山绝顶处置一座巍巍城关。等几人走近些,又看城墙上戒备森严,每隔几尺便站立着一名身着玄甲、手持盾刀的守卫。这些士兵右手中的斩马刀锋利雪亮,那是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兵刃,令人见之胆寒。

 

一面以金色丝线绣着盾牌图案的纯黑色战旗插在雁门城头,取代了以往唐皇的旗帜,正迎着朔风烈烈飘扬,以其凛然之势警示着所有图谋不轨的歹人们——苍云军早在十年前便不再属于唐廷管辖,若有人胆敢进犯雁门,苍云便一定会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04.

待三人行至关前,便有一苍云士兵快步相迎,想来是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因此回事关重大,那名士兵先是验过周深带来的那封印有燕忘情徽记的信件,随后才将他们三人引至苍云堡正堂。

 

在照例与苍云军统领燕忘情见过礼后,又有人将他们带往广武城——这广武城是苍云堡与雁门关旁一小城镇,平日里专供来往客商歇脚。此回为防止疫病扩散,燕忘情便下令将所有染病的士兵安置于广武城内,并封闭了四个城门,由专人负责看管。而经由雁门往来的客商也一律不允许在附近长时间停留,以免将疫病带入关内。

 

一行人至广武城外,只见面前朱红城门紧闭,门前摆放着几架木质拒马,城头上则和雁门关一样,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看守。那名负责引路的士兵快步跑上前去,对着城墙上的人高声喊道:“万花谷的神医来了,你们赶快让晰哥过来。”

 

晰哥?周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免好奇,正好此刻他们要在此等候,他便向人询问道:“请问你说的‘晰哥’是?”

 

“哦,你们才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那名士兵耐心向他解释,“晰哥大名叫王晰,是我们破阵营的副统领。自疫病开始以来,广武城内的一切大小事务都是由他负责管理的。”

 

“王晰?以前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在一旁的洪之光听了这话,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不是佛爷来管这事儿?”

 

他虽一直身在天策,但也对苍云军中情况有所了解。破阵营自十年前就一直由“红衣佛爷”王不空担任统领,如今苍云军出了事却不是由他亲自来管,免不得让人有些意外。

 

“哦,这是燕帅下的命令。因为奚人近日在东陉关附近总有异动,所以燕帅让佛爷带领破阵营的部分人马前去增援,广武城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晰哥负责了。至于晰哥,他是今年年初才刚被燕帅任命为破阵营副统领的。外面人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不奇怪。”聊起自家破阵营副统领,那名士兵竟隐隐有些兴奋,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不过晰哥也确实厉害。他从小就在苍云军中长大,当年还曾被薛帅收为徒弟。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在我们破阵营中都是最顶尖的一批。广武城内的大小事务更是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晰哥今年才二十四岁,是军中几个副统领里最年轻的……”

 

就在那名士兵正对着三人滔滔不绝时,他们面前一直紧闭的城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仅供单人通过的狭窄缝隙,随后便有几人先后从门中走出。

 

其中为首之人相貌清秀,高鼻薄唇,唯独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细长而犀利。其衣着与其他士兵一样,皆是一身玄甲,可背上的刀盾却看起来颇为与众不同。此人所用的玄铁盾约高三尺四寸,铸盾匠人别出心裁地在其上嵌入朱雀赤羽,又沿雀羽外形雕出焰状纹饰并漆以赤色。而与盾所相配的斩马刀外观也极为独特,刀身比之普通斩马刀更宽上一倍有余,颀长的锋刃被一道花纹从竖向一分为二,一半黝黑,一半赤红。刀盾合璧时,远远望之竟似自其上燃起赤彤彤一片业火。

 

那人缓步走到周深三人面前,不着痕迹地打量过他们几眼,视线在周深身上稍停留过几息,又随即移开,才拱手与他们见礼:“在下王晰,见过各位。”

 

待对面三人与之还礼并自报家门后,王晰也不多说,开门见山地向周深问道:“眼下事态紧急,不知小周大夫是否介意现在就随我一起进广武城?”

 

周深见他态度如此直接,也知此事再耽搁不得,忙点点头。王晰遂命部下给他递过一条浸过药水的蒙面纱巾。他继而又转向余笛与洪之光二人,仍是很客气道:“我知道二位是和小周大夫一起来的,但是如今广武城内情况特殊,我也不便让太多人一起进去,不知二位能否先去营帐内歇息?”

 

余笛自是明白王晰的顾虑,只笑了笑,极善解人意地回答道:“当然,毕竟我们两个也不是万花谷的人,就算过去可能也帮不上太多忙。”还未等王晰回话,他与洪之光对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还有件事我必须提前知会你们一声。我们在来时的路上曾经遇到唐门刺客的暗杀,这群杀手的目标似乎是深深。我们不能确定是谁派来了这群杀手,但我怀疑这次刺杀与苍云的疫病有关。”

 

“与苍云有关……”王晰听过余笛的话微微皱起眉头,又拱手向他谢过,“多谢提醒。我往后一定会多加留心。至于小周大夫的安全,”王晰转头看向已经系好面纱的周深,“你们尽可放心,只要他身在苍云,苍云就一定护他周全。”

 

听了他的话,周深眯着眼对他笑了笑:“有你们苍云的人护着,我自然是放心的。”他将药箱背在背上,又向余笛和洪之光挥了挥手,“你们别担心我,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王晰见状,只向他点点头:“小周大夫,咱们走吧。”

 

直到周深与王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广武城厚重的大门之后,余笛与洪之光才转身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洪之光与余笛闲聊起苍云往事,又忍不住感叹道:“早就听闻苍云军的素质不在天策府之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只是这样一支精锐之师,天宝四载时却有大半折损在安禄山手上,真是可惜了……”

 

“我看如今苍云气氛肃杀得紧,想来也是一直欲报当年雁门一战的血海深仇吧。”

 

洪之光点点头,又问:“对了,笛儿,咱们现在直接回营地去吗?”

 

“不,咱们要先去找一个人。”余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忘了,眼下还有个谜题需要找人来帮咱们解答呢。”

 

“你是说唐门刺客那件事?”

 

“不错。我想着此事既然事关苍云,这时候倒不如让苍云出面,以苍云军队的名义直接送信给唐老太太,或许比咱们自己找人打听来得更稳妥。”

 

“诶,你这主意不错。毕竟你们纯阳宫一向不怎么与巴蜀有来往,我们天策府和那边几个门派的关系又错综复杂,咱们两个谁出面都不如苍云合适。”洪之光想了想,又问,“那咱们现在去找谁?”

 

余笛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咱们去找风夜北。”

 

05.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厢余笛带着洪之光去向苍云军师风夜北求援,而这边的周深则跟着王晰进了广武城。

 

虽说在来时路上就已做过不少心理准备,但眼下苍云军队中的情势还是比他所预计的要恶劣许多。

 

因苍云堡地势较高,时节又近冬日,为了方便病人避寒,广武城内的屋舍都已被清空,原先的家具被尽数堆在墙角,而屋内凡有空余的地方都摆上了一张张床铺,专供病人们使用。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房屋里拥挤得几乎无处落脚。而负责照顾病人的军医、药童和士兵们则连现成的房屋都分不上,只能住在城墙脚下支起的数顶帐篷里。

 

与此同时,城中还额外用灰砖搭起了许多临时的灶台,台面上摆放着一个个药罐,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为病人们熬煮缓解病症的汤剂。广武城内的每个角落几乎都被这股浓重的苦涩药味笼罩了起来,连天空仿佛都因此变得阴沉晦暗。

 

跟随王晰一路行来,周深触目所及尽是症状或轻或重的病人。因病痛折磨而带来的哀嚎声几乎不绝于耳,比之血腥的战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在万花谷学医的这些年月里,他早已习惯了应对形形色色的病人。可那时他毕竟还是在师父和大师兄的羽翼佑护之下,如今独自一人直面这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竟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毕竟无论“小神医”的名头在江湖上传得如何响亮,他而今也不过是刚及弱冠的年岁。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离开万花谷之前,曾前往大师兄裴元的药庐向他请教。而他那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大师兄,在与他彻夜讨论该如何开方、用药、下针时,眼睛里却有着止不住的担忧。

 

他那时并没能读懂大师兄的眼神,只是满心期待着前往苍云的日子。而裴元的一番欲言又止,最终也只化为了唇齿间的一句:“众生皆苦……”

 

直到今日,他手执纸笔穿梭在病人之间,一边详细记录下病人身上展现出的各类症状,例如发热、头痛、呕血等等,一边尽力平复着为眼前情景所震动的心绪。

 

安神定志,无欲无求。

 

这是曾被他牢记于心的医者誓言,他如今终于能体会到这八个字是如何重逾千斤。

 

时间分秒而逝,在为一个重病病人诊过脉后,周深直起身子,长长舒出一口气——他已经对这次疫病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接下来还需掌握更多的细节,才能对症下药。他在本子上又添了几笔,转而看向默默一直立于他身后的王晰:“王副统领,关于这次疫病的具体情况,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请教不敢当,有什么事小周大夫直说便是。”

 

自从领着人进了广武城,王晰便一直跟在周深身边寸步不离。一方面是因为他对城中所有情况了如指掌,如果周深有何疑问,他能及时为人解答。而另一方面则是为着余笛方才的一番话,虽说几人眼下是在苍云的地盘上,但广武城内情况混乱,那群歹人未必没有浑水摸鱼的心思,他总还是跟在人身边更放心些。毕竟周深是燕忘情从万花谷请来的帮手,若是在苍云的地盘上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也不好向万花谷交代。

 

“既如此,我想知道,这次疫病的源头是何处?”

 

这倒不是个让人意外的问题。既是疫病,自然要有传染的源头。王晰垂目回忆片刻,极笃定地开口回答道:“此次疫病是从奚人那边传来的。”

 

“奚人?”

 

“对,是几个被我们俘虏的奚人。那是广武城守卫深夜巡逻时在城里抓住的。具体时间应该是八月廿二的夜里。统共五人。”王晰一边回想着,一边缓缓与周深道,“后经审讯,这几个奚人士兵一致招供说,他们这次潜入广武城,目的是想在冬日前烧毁苍云的储备粮草,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发现了。当时负责审讯的人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了火石和几只装满了火油的牛皮水囊。我们本来是想先将他们关在牢房里,过段时间再行刑。但没想到,大概七八天之后,这五个人就先后在牢里发了病,没过几天就病死了。”

 

“你们没有派大夫去给他们治病吗?”周深笔尖微顿,下意识皱了皱眉。

 

“我们在他们发病的第一时间就派了军医过去,还是军中医术最厉害的吴大夫。”王晰耐心向他解释道,“但是吴大夫说这几个人患的似乎是很厉害的疫病,这种病症他之前只在医书上读到过,可能是阴山大草原上的某种动物传染给他们的,以他的医术也只能尽力开个药方试试。”

 

“结果他的药方没起作用?”

 

“是的,吴大夫的药方似乎只是稍微缓解了这几个奚人士兵的病情,但他们的病情还是很快恶化,不久就病死了。”

 

“那他们的尸体呢?”

 

“因为怕这种疫病传染给苍云的士兵,所以等那几个人一死就都直接火化了。他们住过的牢房也按照吴大夫的叮嘱洒过了石灰粉,但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用。”

 

“那他们发病时候的症状也和现在染病的苍云士兵一样么?”

 

王晰点点头:“都是一样的。”

 

周深行云流水般记录了下王晰的话,又去翻阅先前的记录,连头都没抬就毫不犹豫地说道:“接下来还要麻烦王副统领带我去看看贵军军医给病人开的药,和已经煎煮过的药渣。我还有些问题亟待确认。”

 

 

06.

为医者要看药方,王晰自然应允。他领着周深走到城墙下一顶极宽大的帐篷前,这顶帐篷是苍云军专门用来储存草药的“临时药房”。帐篷里摆放着药铺里才有的药柜,还有专门负责配药抓药的四名药童,治疗疫病的所有药方都是在这里抓好之后再各自分发下去。

 

王晰掀开帐篷前厚重的门帘,和周深二人刚往里走了两步,却听见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王副统领?”

 

王晰听见这个声音,赶忙向前两步,拱手与人寒暄道:“吴大夫,您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深顺着王晰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身着玄色布衣,身材瘦削,须发半白的老人立在药柜前,看样子像是正在像药童们吩咐着什么。

 

原来这就是那个吴大夫,看起来倒也不似泛泛之辈。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药方好似一直没起过作用?他在心里默默想到。

 

“是因近日又有几名病人的病情加重了,老夫须得为他们改几味药。”吴大夫捋了捋身前的长须,视线一转,忽然看见了跟在王晰身后的周深,他先是一愣,随后犹疑着问道,“这位是?”

 

“忘了给您介绍。”王晰向旁边移了半步,让出身后的周深,“这位是万花谷药圣门下的小周大夫,此次是受了燕帅的邀请,前来苍云……”

 

“哦,原来你就是孙思邈前些年收的小徒弟。”没等王晰把话说完,那个原本态度温和的吴大夫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直直对着周深道,“老夫记得,你在十八岁时就独自用太素九针的针法治好了一位患有谵妄症的病人,还因此被人称为什么‘万花谷小神医’是吧?”

 

周深心下一阵莫名,他与这位吴大夫素昧平生,也不明白这人对自己那隐隐的敌意是从何而来。但他并不想在此时和他人起争执,只得做了个谦虚的姿态,拱手对人道:“病人确实是治好了,但小神医什么的都是江湖上的朋友叫着玩的,不过虚名罢了。”

 

吴大夫却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是将手旁的一个厚厚的本子扔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既有万花谷的‘高人’在此,想来这里也不需要老夫了。”他冷哼一声,“老夫这些日子开的药方全在这里了,你想看就拿去看吧。”

 

语罢,吴大夫也不等他们再开口说什么,便径自背着手走出了帐篷,只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和一句“不过一黄口小儿罢了,真不知万花谷怎么会让他来……”。

 

无端受人一番责难,周深自是满腹的委屈,但他此时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悄悄吐了吐舌头,自己跑到柜台前去翻那本记录着药方的册子。

 

这本册子上所有的内容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的,不仅详细记录了吴大夫的药方,同时也在旁边用小字备注了病人姓名与相应的病症。他按顺序往后一页页翻阅,发现吴大夫开的药方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甚至在一些用药的细节上与自己的大师兄裴元颇为相似。如果苍云军完全按照这位吴大夫的开的药方治疗,按理说这场疫病应该不至于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真是怪了……”周深下意识低声念道。

 

“什么怪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在周深耳边响起,几乎吓得他蹦起来。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是王晰一直站在他身边,只是他看药方太过专注,竟从头到尾都没注意。

 

但他心中尚有些疑虑,倒也不方便多说,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合上那本厚厚的册子,又对王晰道,“我还想再去看看煮药的地方,不知王副统领能否带路?”

 

“当然可以。”

 

在随后的半天里,周深又去检查了数十包已经煮过的药渣,确认了这些病人确实都是按量服用了吴大夫开的汤药。而王晰也向他担保,这些药品绝不会出现缺斤少两的情况。只因苍云军纪一向甚严,如果这种情况被人发现,负责的人一定会被军法处置,绝无例外。

 

……

 

深夜,早已过了该就寝的时分,可周深仍披着厚厚一件长毛披风坐在帐篷里的小桌前。有一豆灯火燃在他手边,照亮了他面前医书的书页。苍云此次疫情实在来得蹊跷,周深几乎翻遍了手头的医书,却仍然没能从中理出个头绪。

 

少倾,他忽然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在帘门外叫他:“小周大夫,我能进来吗?”

 

周深听出这是王晰的声音,起身亲自去给他掀了帘子,一边迎人进来,一边问道:“这么晚了,王副统领怎么突然过来了?可是城中又出了什么事?”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王晰进了门,提起手中的食盒在周深眼前晃了晃,“我想着城里的伙食不太好,所以传令给军队里的厨子,让他们熬了些鸡汤送进来。总不能说你们万花谷派人来帮忙,在我们苍云却连一顿好饭都吃不上。”

 

周深知他好意,两人便在帐篷的小桌旁盘腿坐下。王晰放下食盒,从里面捧出一盏白瓷小汤盅摆到周深面前:“尝尝?”

 

“多谢。”周深掀开汤盅的盖子,瞬间便有一股属于鸡汤的香气四溢开来。而汤上则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还有几颗枸杞点缀其间。

 

闻到鸡汤的香气,周深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有些饿了。既然王晰说这汤是专门熬给他的,他也就没再多客气什么,直接盛了几勺鸡汤入口。这汤想来是熬煮过一段时间的,不仅味道浓厚,鸡肉也煮得软烂,用勺子轻轻一摁便从骨头上脱落了下来。

 

而王晰坐在周深身边,看着他喝汤喝得开心,也没多说什么。直到周深将一盅汤喝得见了底,才低声开口道:“小周大夫,我知道今天吴先生的态度不太好。我在这里替他向你道歉。”

 

“你说这件事啊,我早就忘记了。”听见他这话,周深倒也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只是放下勺子,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在万花谷里遇到态度比他差的病人多了去了,要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要生气,我岂不是早就被气死了。”

 

听了周深的回答,王晰终于放下了心,他轻声笑了笑,又称赞人一句:“看来小周大夫在万花谷习医多年,也是殚见洽闻,非常人可比。”

 

“那是自然。”周深眯起眼睛向王晰笑道,“我本就没把那番话放在心上,更何况现在有王副统领亲自带着鸡汤上门赔罪,要是真算起来,我怕是还赚了呢。”

 

“那就多谢小周大夫不计较了。”王晰一边将汤盅和餐具收回餐盒里,一边又慢条斯理对周深道,“吴大夫在我们苍云军里当军医十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从没出过差错。军中的其他几名军医论年纪和阅历又都远不如他,在许多事情上也唯他马首是瞻。就在今年秋天的时候,他还特意为苍云军队制作了一批可以用来预防风寒的香囊,只可惜八月末的时候忽然遇到疫病,香囊也没来得及做完。想来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中焦躁,所以态度才会……”

 

“我明白,我今天也发现有几个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如果汤药再不起效的话,恐怕……”

 

王晰从桌旁站起身来,深深向周深一拜:“人命关天,此事都要拜托小周大夫了。”

 

“王副统领不必多礼。”周深也连忙站了起来,向他回礼,“恩师曾教导过我,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我必定尽我所学所能,解苍云众人倒悬之苦。”

 

07.

待王晰离开后,周深又找出了他在离开万花谷前和裴元商议的方子,再结合他自己今日所见所闻以及吴大夫近一月的记录,拟出了一个新的药方。

 

这其中的艰难自不必说,等周深放下手中毛笔时,天边已浮现出隐隐的熹微晨光。

 

他也不多耽搁,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将药方亲自送到了昨日去过的帐篷里。他到时,那几个药童似乎也是忙了一晚上才歇下不久,几个人都挤在帐篷角落里头挨着头、腿碰着腿,睡得正香。周深本不愿打扰他们,却也不放心就这样把药方留在此处。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摇醒其中一人,看对方亲手收起自己拟定的药方才放下心来。

 

时候尚早,周深本想着送完药方或许还有时间再回帐篷里眯一会儿。可帐外凛风阵阵,这一趟折腾下来,他的睡意倒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他在帐中左右无事,干脆拿上针囊,前去看望昨日由他诊过脉的一名重症病人。

 

万花谷的医术向来以一手神乎其神的“太素九针”闻名江湖,周深于此道上也算尽得孙思邈亲传,不然当初也不能凭此这一手为自己在江湖上赢下一个“小神医”的名头。

 

只是这次,一向对自己医术颇为自信的周深,却意外地在苍云碰了壁。

 

按照周深的习惯,先将那名重症病人的衣襟解开,在探清那人气海和经络后,向其前胸的膻中、鸠尾、膺窗三穴各落一针。他本想先靠着这几针让病人的血气稳定下来,谁成想,他捻起第四根针还未来得及下落,那名病人却突然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显然是因血气翻涌而导致的病情急速恶化。

 

 “这怎么可能……” 周深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道。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可能再继续施针,只得连忙伸手将病人前胸的三只银针取下,又以养心诀中听风吹雪一式稳住对方气血。

 

等王晰闻讯赶到时,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但屋里的气氛却是出奇的紧张。毕竟周深才到苍云不久,名头虽大年纪却轻,他这一次失败倒有极大可能招致众人非议。他在屋内环顾一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正握着针囊出神的人。

 

王晰并没第一时间过去看他,反倒是先让屋内其他几个围上来的人先散了,随后才慢慢走到周深面前去开口时却没有提及方才的病人,只是用极和缓的语气问道:“小周大夫,你要不要先回帐篷里洗个脸换身衣服?”

 

周深怔愣着抬起头看他,反应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衣服上还带着方才被喷溅上的斑斑点点的血痕。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向人低低应了一声:“好。”

 

在返回帐篷的路上,周深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忆着自己方才的施针手法。

 

从探经络、封气海,再到膻中、鸠尾、膺窗。明明一切都是在他掌控之中的,怎么会……

 

王晰也知他此时大概不想和人说话,也只是安静地跟在任身边。直等到周深洗过脸换完衣服,将自己收拾整齐了,他才开口宽慰道:“方才的病人没什么大碍,你不必太自责了。”他和周深在小桌旁面对面坐下,“毕竟你也才来不久,有些事情还是心急不得……”

 

“但是病人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周深垂首坐着,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挫败,他有些泄气地揉着换下来的衣服,喃喃自语道,“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犯了个错误……”

 

王晰正想开口劝他,却被忽然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晰哥!”一个士兵急匆匆地掀开门帘走进帐篷,“广武城外又有几个弟兄出现了疫病的症状,刚刚已经被紧急送进城里了!”

 

“我知道了。”王晰点点头,“一切安排照旧就是。”

 

那名士兵应了一声,正想转身离开,周深却极敏感地从他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香甜气息。

 

不过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自他脑海中闪过,他急忙对着人大喊道:“等等!你先别走!”

 

他的叫喊声把王晰和那士兵都吓了一跳,但他也顾不得和人解释,赶忙站起身来去那人身上搜寻气味的源头。那名士兵不知所以,但王晰却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开口让他站在原地别动。

 

周深自上而下仔细将他观察了一通,最终在他腰间发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香囊,他一把将那香囊拽下,举到人面前问:“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

 

那士兵被他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回答道:“是,是吴大夫给的,他说是能用来预防风寒……”

 

“哦,这东西就先放我这儿了,我要用。”说完,周深也不等人同意,便又坐回了小桌前,从针囊里掏出一把小刀挑开了香囊的封线,将里面装着的药草都倒了出来。

 

那名士兵就站在原地,看看周深,又看看王晰,满脸都写着不知所措。最后还是王晰起身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告诉他周深只是想研究一下香囊的配方,让他先行离开。他心知,如果不是发现了问题,周深大概是不会做出如此异样的行为的。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坐在桌前耐心等待周深给出一个答案。

 

而周深也不在意王晰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一心扑在面前的草药上,将其中的枝枝叶叶都仔细看过闻过。而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

 

等到最后,他几乎是一脸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不,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王晰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这个香囊有什么问题吗?”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我错在哪里了!”听到王晰问话,周深放下草药,一脸郑重对他道,

 

“苍云这次遇到的不是疫病。”

 

“你说什么?”

 

“我说,苍云这次遇到的不是疫病,而是蛊毒。”

 

08.

“蛊毒?”周深所说的内容实在过于骇人,纵使冷静沉着如王晰,也免不得为之一震。

 

周深将手中草药扔回桌上,长叹一声:“正是如此。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军队这次中的应该是一种名为“水虺”的蛊,因为这种蛊虫只能在水里或者活人的血液里生存,故名水虺。这种蛊毒最大的特点,就是中蛊之人会显现出和疫病相似的症状。不过水虺蛊一般只有西南部的几个教派使用,在中原极其稀有,所以我也是第一次见。”

 

王晰下意识皱起了眉,他知道周深在医术上的造诣极高,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但他此时做出的判断和先前大相径庭。如今苍云近千人的命尽悬于一线,他在这件事情上不得不更慎重些。他略想了想,又向周深问道,“你说军队中的是蛊毒,有什么根据吗?”

 

 “当然有。最重要的一个根据就是,吴大夫的药方对这次的疫病根本没有任何效用。”周深对着王晰挑了挑眉,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我之前看过吴大夫开的药方,他的方子在很多地方和我还有我大师兄的思路是一致的。虽说疫病的种类繁杂,但究其根本,其中总还是有共通之处。

 

“换句话说,如果病人们所患的确实是某种疫病,在服用过吴大夫的药方后,即使不能痊愈,病情也应该会有明显的好转。而现实却是,广武城里的病人们根本没有被治愈的迹象,甚至数量还在不断增多。这意味着吴大夫的药方根本没有起效,这就很奇怪了。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才反应过来,会出现这种情况完全因为病人们是中了蛊毒,而非感染了疫病。中了水虺蛊的症状虽然和疫病相近,但在治疗用药和手法上却是全然相反的。”

 

“你的意思是?”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周深沉吟片刻道,“如果用灭火来比喻治病救人的话。寻常疫病就像是木柴上燃起火焰,只要往上泼水便能灭火。但蛊毒却不同,蛊毒更像是有人点燃了火油,这个时候再往上泼水不仅不能灭火,反而会助长火势。要想熄灭火苗,就必须用土将火完全覆盖住。

 

“如果误判了病因,所用的方法也自然就会出错。就像我方才给病人施针,明明在手法上没有任何问题,结果反而导致了病情的恶化。”他向王晰摊了摊手,“我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有自信,除非是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否则必定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我明白了。”听人一番解释,王晰很快便领会了周深表达的含义。但他在思考片刻后,又疑惑地问道,“可你说的这些和香囊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根据医书中的记载,水虺蛊虽然致命,其自身却有一个特殊的弱点。就是它在进入人体后并不会立刻发作,而是会先在人的血液里沉睡。直到中蛊之人接触到一种叫做‘炼蛇花’的草药,这种草药极其罕见,它的药性会在人体内逐渐累积,在大概六到七天后,蛊虫就会被唤醒。”周深叹了口气,指着桌子上的草药对王晰道,“而这个香囊里装着的草药,都被人用‘炼蛇花’煮出的药水浸泡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他的香囊里的草药应该也被人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

 

“这不可能。”王晰立刻反驳,“这些香囊都是苍云军医所制,怎会有人在里面动手脚?”

 

周深见他不信,便从旁取过一只瓷杯,随便拣了几根从香囊里拆出的草药扔进杯子里,又倒了半杯开水进去。不一会儿,杯子里的白水就被草药染成了黄绿色。

 

他将水杯举到王晰面前:“你仔细闻闻,这水里是不是有一种甜腻的香味。”

 

王晰就着周深的手闻了闻,确实从草药的苦涩味道里分辨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特殊香气,只得迟疑着点点头。

 

“这便是了。炼蛇花有一独特之处,就是本身没有寻常草药的苦涩气息,反而会散发出一种近似于砂糖的甜味。”周深将杯子放下,“要我说,做这个香囊的人也实是‘用心良苦’,不仅用浸泡的方式避人耳目,为了掩盖炼蛇花的特殊气味,更特意在香囊中添入大量薄荷和冰片。若不是我的鼻子比旁人更灵些,只怕一时半刻还真发觉不得。”

 

周深话音落地,王晰却少见地没接他的话,只是盯着那只瓷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而周深只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于是失落地道:“也罢,毕竟我说的这些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你不信我也是应该……”

 

“不,我信你。”没等周深把话说完,王晰忽然开口道。

 

话音一落,二人倒都怔住了。

 

其实王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他向来不是会轻易相信人的性子,刚开始见到周深时,他在心里也曾怀疑过面前之人是否真能解苍云的燃眉之急。但这两日相处下来,他却对周深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

 

若此次真有人能救苍云于水火,那必然是自己面前之人。他莫名想到。

 

感受到二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气氛,王晰轻咳一声,又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我只是在想,你方才说水虺蛊只能在水里存活,那弟兄们中毒肯定也是因为饮用了被人施了蛊的水。能让这么多人中毒,这种蛊一定是下在了饮用水的水源里。”

 

“水源……”周深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道,“你是说广武城内的水井!”

 

王晰点点头:“从疫病出现的时间来推算,能做到这点的,就只有八月末潜入广武城的那几个奚人士兵了。现在看来,他们那时根本就不是来烧什么过冬粮草,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向广武城的水井里投毒。”

 

周深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接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那些奚人士兵的身上应该是被人提前下了蛊。等到被抓之后,他们恰好能接触到苍云士兵香囊里的炼蛇花,所以最后才会在牢里发病。”

 

“而在发病之后,这些奚人士兵就成为了最好的烟雾弹,所有人都会以为苍云士兵的疫病是从他们身上传染来的,他们就是最初的‘源头’,没人会再留心去追究真正的原因。而下蛊一事,自然也就被掩盖过去了。”王晰蓦地冷笑一声,脸色也沉了下来,“还真是好手段,好谋划……”

 

周深看着面前的香囊,颇为担忧地问道:“这些香囊是已经分给所有人了吗?”

 

“这倒没有。”王晰摇摇头,“因为缝制香囊需要时间,所以燕帅本来是准备分批次下发给所有弟兄的。后来又因为疫病爆发,发放香囊的计划就被搁置了。”

 

“幸好没来得及做完,”周深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这香囊要是都做完了,眼下的情况就更麻烦了。”

 

周深那边放下了心,但王晰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能在苍云士兵佩戴的香囊里下药,看来是有人和他们里应外合啊……”

 

少倾,他自小桌旁站起身:“小周大夫,蛊毒和香囊事关重大,还希望你能暂时保密,我在和燕帅商议过后自会派人处理。只是还要麻烦你继续在广武城里为众位兄弟们诊治。”语罢,他向人温柔地笑了笑,“这次多亏有你在,要不然我们可能直到最后都被人蒙在鼓里。”

 

“查清病因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都是分内之事罢了……”对于这种感谢之词,周深向来没少从病人那里听到。但此刻从王晰嘴里说出来,落到他耳里,却不知为何有种别样的滋味。

 

“我现在就去和燕帅他们禀报此事,不打扰了,先告辞。”

 

就在王晰走到门口时,周深忽然出声叫住他:“王副统领。”

 

“还有事吗?”王晰闻声回身,极耐心地询问道。

 

“嗯,其实也没什么……”周深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才向人叮嘱,

 

“一定记得离旁人身上的香囊远一点,注意安全。”

 

09.

既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周深将先前的思路尽数推翻,又一次翻开了手边的医书,准备从头撰写药方。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前在谷中的时候,他的背后总有孙思邈和裴元做他的倚靠。但如今,他却是孤身一人,师父和师兄都远在千里之外,无论是来信或去信都要费上不少时日。但解毒一事又偏偏迫在眉睫,他每浪费一刻晨光,都可能会有人因此丧命。于他而言,这就像是立于万丈悬崖前,却有无法卸下的千斤重担尽悬于他一身。

 

但他到底还是要动笔的——金合欢、珠贝母、参须、紫菀、青桐翠木、墨汁鬼伞……他在纸上一字一字地记下。

 

而这还远远不够。因每个病人的体质与情况各异,除了内服汤药以祛除蛊毒外,他还需继续以“太素九针”治疗那些病情较重的病人们。

 

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众生皆苦。”他如今终于能领会裴元那一声叹息。

 

……

 

就在周深于帐中笔走龙蛇之时,王晰那边也没闲着。他在与燕忘情和风夜北等人商议过后,便以东陉关伤员众多、需要人手支援的名义,将广武城内的几个军医调离。这几名军医都是当初曾经手过香囊的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德高望重”的吴大夫。

 

等他将事情都安排好,从东陉关赶回广武城时,天幕已如泼墨般全然暗了下来,漫天星河如碎。他走到城墙下的几顶帐篷外,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王副统领。”

 

“小周大夫。”如今他甚至都不用回头,便知此声是出自何人之口。

 

在他身后,周深身披一件黛紫绣兰花纹样的长纺绸披风,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显然是在这寂寂深夜中仍然忙碌着。

 

王晰回过身,向人问道:“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刚刚去了趟‘药房’那边。因为从明天开始就得换新方子了,我怕今天不送去会耽误事。现在正准备回去休息。”

 

王晰上前两步,以一副不容分说的态度从周深手里接过风灯:“我送你回去。”

 

“……好。”

 

广武城面积本就不大,几个帐篷之间挨得更近,不过几盏茶的时间,二人便到了周深那顶帐篷前。

 

“……多谢王副统领。”周深心里清楚,其实王晰本不必走这一趟,但他还是来了。

 

“不用客气。”王晰摇摇头,将手中风灯递还回去,又关切道,“你早点休息。”

 

“好,我知道了。”周深乖巧地应了一声,却没去接那盏风灯,只是垂着眼道,“夜深了,就让这盏灯陪着王副统领回去吧。”

 

王晰未曾料到周深会有此一语,唇边却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好,那便多谢小周大夫。”

 

“对了,还有件事。”周深又道,“明天我要去城内给病人施针……”

 

“我陪你一起去。”未及他把话说完,王晰便斩钉截铁对他道。

 

周深终于抬眼,在风灯一丝暖黄色的光芒里,他正撞进王晰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中。他下意识点点头,同样笑着应道:

 

“好。”

 

……

 

在随后的几日中,王晰果然如约,陪着周深在广武城中忙里忙外。

 

其实周深知道,作为燕帅亲命的破阵营副统领,王晰要忙的事情远比自己要多得多:从收缴并销毁各处的香囊,再到协调诸多病人安置的问题,还要及时补充城内缺少的草药和各类物资。但无论这些事务如何繁杂,王晰却也总能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可当周深每次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病人身上移开,看向自己的身后时,王晰却总是站在那里,渊渟岳峙,玉蕴辉山。

 

等到广武城内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已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随着病人的数量逐渐减少,城中原先压抑的气氛也徐徐散去,而一直在各色病人间忙得团团转的周深,也终于能有机会好好歇上半天。

 

只是他这边的压力虽然减轻了不少,可王晰那里,却仍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次日清晨,广武城的守军久违地打开城门放人进城,而在进城的一众人中,除了先前被派去东陉关的一众军医,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笛哥,光哥!”周深一进王晰的帐篷,便惊喜地见到了已有段时间未见的余笛与洪之光。待三人先后落座,他又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是我请他们两个过来的。主要是为了问清先前有人想要刺杀你这件事情。”坐在周深旁边的王晰开口向他解释道,“风军师之前和我谈起水虺蛊和炼蛇花一事,我们都觉得这个计策不像是奚人自己能想出来的法子,倒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再加上军中眼下似乎仍有奚人内应。因此我把你的二位好友请了过来,大家聚在一起,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原来如此。”周深了然。他遂看向余笛和洪之光,歪了歪头,问道,“不过先前你们不是说没能搞清楚是谁动的手吗?”

 

“之前的确是这样。”余笛与洪之光对视一眼,笑着缓缓开口道,“但在你进了广武城之后,我们就去找了风军师,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所以风军师就帮我们写了封信寄去了唐家堡。”

 

“唐门那边回信了?”

 

“对,是唐门的唐无乐回的信,此人专管唐门的杀手组织。他在信上解释说,这单生意原本是有人请唐门门下的精锐杀手出手。可唐门因素日和万花谷有些交情,原本是不想接的。可偏偏有几个旁支的唐家弟子见雇主给出的报酬极为丰厚,所以私下和那人达成了交易。不过这种行为违反门规,故唐门在得知此事后派出棋公子清理门户。其实按照规矩,即使生意不成,他们原本也不该透露雇主的身份,不过看在风军师的面子上,唐无乐说可以告诉我们一个名字。”

 

“是谁?”周深连忙追问道。

 

“你一定猜不到这个人的名字。”余笛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周深,“喏,你自己看吧。”

 

周深展开信纸,极快地略过前面的部分直接去看那个名字,可几个字甫一入眼,他却忍不住皱起了眉:“田承嗣?”他有些茫然地抬眼四顾,似是希望有人能解答自己的疑问,“他是谁?”

 

“田承嗣?如今镇守营州的左武卫将军田承嗣?”周深见到这名字时尽是疑惑不解,倒是坐在他身边的王晰先反应了过来。

 

听王晰开口,余笛点头应道:“就是他。”

 

“你们等等。营州?”周深虽不识田承嗣其人,却对营州这个地方十分熟悉。他这两日才刚刚在医书中见到这个地名,如今倒是和唐门那边的线索串了起来。他下意识拽住了王晰的胳膊,以极快的语速与人道,“晰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关于‘炼蛇花’的事情?”

 

王晰不解其意,却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和你说过,‘炼蛇花’本身是一种十分稀有的草药,”周深继续道,“而它之所以稀有,是因为其生长的环境和条件都极为苛刻,普通人几乎见不到也用不到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大唐境内,目前能够找到这种草药的只有两个地方,其一是我们万花谷,至于其二……”他在此处稍停了停,又盯着王晰的眼睛,极郑重对他道,

 

“至于其二,就是营州。”

 

“营州……”

 

从左武卫将军田承嗣再到营州独有的炼蛇花,言至于此,这件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已是一目了然。

 

王晰终于不复先前的从容自若,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那个苍云军中所有人都恨之入骨的名字:

 

“安禄山。”

 

10.

“安禄山?”甫一听见这个名字,周深愣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震惊道,“所以说这次在苍云军投放蛊毒,是安禄山在背后……”

 

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王晰猛地站了起来,连话都没再说一句便大步流星地往帐外走去。

 

“诶,晰哥……”周深本想叫住王晰把事情问个清楚,可刚刚起身却被对面的洪之光拦下了。

 

“光哥?”他不明白洪之光为什么要阻拦自己去找王晰,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过头。

 

而洪之光看着王晰离开的背影,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深深,这是苍云和狼牙之间的血债,须得苍云军亲自去讨,容不得旁人插手。”

 

“可是晰哥他……”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你忘了咱们之前听人说的,王晰可是如今苍云军中最年轻的副统领。”洪之光极开朗地向他一笑,有意开解道,“更何况苍云军里还有燕帅和风军师坐镇,不会出事的。他知道分寸,你就放心让他去吧。”

 

“这……”周深虽知洪之光一番话说得有理,可心中仍免不得有些犹豫。但他也知自己此时也并无立场插手此事,因此只得不情愿地点点头应道,“好吧。”

 

三人在帐中对坐,面面相觑,周深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晰哥这回要用什么方法抓住内应……”

 

……

 

就在周深余笛洪之光三人在帐中等待之时,一条由王晰着意派人散播的谣言渐渐在广武城内流传开来:

 

“若要根治此次疫病,必须要用一种叫做‘白花夏枯草’的珍稀草药,然而这种草药只有周深从万花谷里带来了一部分,眼下都存在药房二楼。如果草药全部耗尽,只怕疫病有可能又一次卷土重来。”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因有些症状原本较轻的病人已经痊愈,所以广武城内的房子也空出了一些,用来配药的药房也从临时搭建的帐篷中搬迁到了一栋二层小楼中。而一直在帐篷里凑合住着的几名药童,如今也终于能分到几间小屋来好好休息。

 

正因如此,药房在晚间的防备也松懈了许多——毕竟是在广武城内,总不至于有人敢在苍云军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

 

然而就在今夜,却有一个身影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推开了药房的大门。

 

屋内窗牖紧闭,悄无人息,安静到近乎冷清。那人也不敢在门口多做停留,轻轻将大门掩上后便往屋里走去。可还没等他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道低沉的声音猛然自他身后传来:“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全身陡然一震,随即循声望去。屋内角落中赫然静立着另一人——那人垂手而立,背负盾刀,身披玄甲,自盔上垂下细细一条黑纱,将其双眼遮于其后,亦将其眸中万千情绪一并掩住。而他面前的桌上正摆着一盏刚刚点燃的油灯,在这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映出一团暖黄的光亮来。

 

可被他发现那人竟也不慌不忙,只慢慢转过身,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的面容完全暴露在烛光里:“王副统领。”

 

而王晰借着这一片亮光,也终于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他设下瓮中捉鳖一计,原本就是想试探出狼牙在苍云军中安插下的内应,可如今心愿得偿,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顿了顿,又道,

 

“吴大夫。”

 

而站在他面前的吴大夫仍旧着一身粗布玄衣,头戴纶巾,原本清瘦的脸庞被蜡烛映得几乎一片惨白。他似是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毫无察觉,仍如平日里一般与王晰点头示意,又与人寒暄道:“老夫自东陉关回来时,瞧着城内的情形已然稳定了下来。想来那个万花的小弟子确实有两把刷子,也不算辱没了他师门的名声。”

 

王晰向来敬重面前之人,可这次却只觉无言以对——眼下局势明朗,诸多线索已然为他指明,眼前之人便是自己要寻的内应。虽然对此早有预想,但王晰仍旧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幕:为苍云军效力了数十年之人竟然是狼牙贼子的内应,多么滑稽。

 

怀着满心萧瑟,他踌躇半晌,只对人问出一句:“为什么?”

 

“王副统领这是要审老夫吗?”

 

王晰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您到底为什么要替安禄山卖命?明明当年在雁门,您曾亲眼见证了狼牙贼子是如何屠刀挥向苍云军中同袍……”

 

“小晰。”吴大夫听他说起雁门,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当年薛帅一直是这么称呼你的,没错吧?”

 

往事不可追。听人叫出“小晰”二字,原本心似火烧的王晰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捧冷水,只低声应道:“是。薛帅他……一直这么叫我。”

 

只是自从当年和狼牙军雁门一战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再遇到有人如此唤过自己了。

 

吴大夫略略抬头,捋着胡须回忆起往事:“老夫还记得,天宝四载的雁门关之役你也在场。那年你只有十六岁,一直跟着薛帅学习武功和兵法,从没上过战场。当时狼牙军来势汹汹,还是破阵营的兄弟们以命相护,你才最终从那片修罗场中侥幸活了下来。”王晰并不明白吴大夫对自己说这番话的意思,却听那人忽将话锋一转,“你可知道,老夫有一个孙子,今年也正是十六岁的年纪……”

 

“您是说……”

 

“是,他如今就在狼牙军的手里。”吴大夫长叹一口气,“狼牙军以他为质,威胁说如果老夫没在入冬之前办成这件事情,就立刻……唉,老夫也明白此举实是助纣为虐,可稚子无辜……”

 

王晰本想说此事可以告知燕帅与风军师,由苍云派人前去救援。可再仔细想一想,无论是查清关押人质的地点,还是潜入其中进行救援,都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而过程中只要稍有差错,人质便会性命不保。都说关心则乱,想一想若是将自己放到这样的位置上,只怕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进退失据,万难两全。

 

吴大夫见王晰沉默不语,又继续对他说道:“王副统领,老夫知你设下今夜之局就是要请老夫入瓮。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老夫也无颜再去面见燕帅与风军师等人。”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握在手里,“老夫只最后求你一件事……”

 

“我保证,我会让破阵营的兄弟尽全力去搜寻你那孙儿的下落,一定把他平安救回来。”

 

“好,好。王副统领一诺千金,能得你这句话,老夫便放心了。”语罢,吴大夫拔出瓷瓶的塞子,将瓶中药水一饮而尽。

 

毕竟军中多年情谊尚在,王晰不忍再看,只转过身去背向他。那毒药发作并不很快,他甚至还能听到吴大夫在他身后自言自语:“其实孙思邈所著的《大医精诚》,老夫也是读过的……”

 

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

 

可在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呢?

 

11.

等广武城中所有病人彻底痊愈已是一月之后。

 

此间事毕,按照风夜北的安排,自有人来为吴大夫和那些死于蛊毒之人打理后事——他们的棺椁早已下葬,此时不过是为众人在李牧祠前树立起新的墓碑而已。

 

此外,经过燕忘情与风夜北等人的商议,苍云并未彻底将真相公之于众,对外只说此次事件的源头是当初那几个奚人士兵在井水里投放了蛊毒。至于吴大夫,则是为此事心力交瘁,才最终溘然长逝——到底还是念着他生前身后的体面,为他这几十年全了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声。

 

等周深彻底解决完手头事情时,恰好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趁着月色正好,独自去苍云堡中王晰的房间寻他,可推开门后却只见房内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不见。

 

周深满腹疑惑,正想四下寻人,忽听身侧有人叫他:“小周大夫。”

 

他转过头去瞧,却是苍云军师风夜北正负手站在他身边。还没等他开口,风夜北又问他:“你是来找王晰的?”

 

周深点点头,又想起风夜北双眼已盲,赶忙回答:“是,请问风军师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嗯,让我想想……”风夜北仿佛故意逗他一般拉长了声音,装作沉思片刻后才回答,“对了,他好像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去李牧祠。”

 

“李牧祠?”

 

“嗯,我也没细问过,你如果好奇的话可以亲自去李牧祠找他。”虽说风夜北让周深自己去问,可他歪了歪头,又像是故意般添了一句,“不过嘛,他似乎向来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

 

“啊?”

 

“嗯,被打扰的话有可能会生气。”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霎时涌上心头,周深下意识收回了正要迈出的脚步,咬着唇停在了原地。但为了掩饰情绪,又强装无事般拱手与人道:“哦,原来是这样,多谢风军师告知……”

 

但他又忍不住想:不想被别人打扰……哪怕是我也不行吗?

 

就在周深内心纠结万分之时,风夜北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唇边多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他可能不会在意吧。”

 

“啊?”

 

周深不明所以,风夜北倒仍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是说,如果是你去找他的话,他一定不会生气,可能还会很高兴。”

 

内心的失落感一扫而空,周深似是心有所悟,却又无法明说,只磕磕巴巴回了一句:“我,我不是很明白……”

 

“真的吗?”风夜北笑着反问道,“怎么我却觉得,你要比所有人都明白呢?”

 

虽然他双眼已盲,可周深却莫名觉得面前之人心如明镜,清滢澄澈以映万物。他心虚意乱,不敢再与人多说什么,只是慌慌张张地向人又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向苍云堡门外走去。

 

寒夜寂寂,周深一路行至李牧祠前,但见面前碑铭林立,一片肃杀凄清。借着月光,他隐约瞧见其中一块墓碑前正孤孤单单立着一人。他有意放慢了脚步向那人走去,直走到近前,才忐忑不安地低低唤了人一声:“晰哥……”

 

站在墓碑前那人应是早已觉察到有人前来,却直到周深出声才缓缓转过身,却果然是王晰。他今日未着玄甲,只身穿一身便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麒麟纹大氅,头发则高高拢起,以一只金色发冠束于头顶。苍云军的玄甲离身,王晰看起来便远没有平日里那般气势逼人,倒平添了几分江湖气。

 

周深内心生怕打扰王晰祭拜故人,但正如风夜北所料,王晰一见是他,不仅没有显露出丝毫不耐,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见王晰语气温和,周深这才放下心来,慢慢走到他面前:“我原本有点事想和你说,结果发现你不在房间里。后来我遇到了风军师,他和我说你一定在李牧祠,所以让我来这儿找你……”

 

一听是风夜北,王晰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骂了一句:“那只老狐狸……”

 

在与风夜北一番周旋后,周深虽然对“老狐狸”这个称呼深感赞同,但也不好直接说出口,只岔开了话题,有些好奇地问道:“晰哥,你来这里是为了拜祭故人么?”

 

“嗯。”听到周深问话,王晰少见地敛了笑意,淡淡回答道,“在这里葬着的,是我父母。”

 

周深并非不知李牧祠旁埋葬的均是苍云军中之人,但他原以为王晰来这里是为了拜祭苍云军中的兄弟,直到“父母”二字入耳,他才反应过来,忙向墓碑深深拜了三拜:“是我失礼了。”

 

“无妨,他们能见到你,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什么?”周深没听清王晰的话,歪头问他。

 

但王晰只是摇摇头:“没什么。”他顿了顿,又道,“你随我来。”

 

“哦,好。”周深也没问王晰要带他去哪里,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向墓碑深深鞠了一躬,才随人一同离开。

 

王晰带着他走到了附近一片山崖上,这里地势高峻,视野开阔,可将雁门巍峨群山尽收于眼底,兼之夜幕之上圆月高悬,更别有一番月照山河之奇景。

 

二人在崖边坐下,周深先是赏了一番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景,才开口问道:“晰哥,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

 

“嗯?我原以为你来找我是为了一同赏月,难道是我猜错了?”王晰舒展了眉目,笑着对周深道,“还是说你今日是为了别的事而来?”

 

“我……”周深虽被他猜中了心思,但也不想就这样承认,便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递了过去,“给,这是我做的香囊,里面装了几颗能够暂时缓解轻微毒素和伤势的丹药。我本来是想来给你送这个的。”

 

“哦?多谢。”王晰接过锦囊,借着月光细细翻看,只见锦囊的面上以丝线绣了苍云的标志,显然经过是精心缝制的。他将锦囊握在手里,又问,“这个锦囊是你专门给我做的?”

 

他原以为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却没想到周深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道:“其实这是燕帅委托我给苍云做的,我只负责配置丹药的药方,锦囊是她找人另外缝制的。从明天开始,这个锦囊会陆续下发给苍云军中所有人,你手里的只是第一批成品……”

 

“原来如此……”听了他的回答,王晰一时失笑,可转念一想,这香囊里装着的是能救命的丹药,或许在以后的战场上,苍云的某个兄弟会因此而活下来。于是他的唇边又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低声对人说了句:“也好。”

 

周深不知如何接话,二人沉默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晰哥,我看李牧祠前葬的都是苍云军中之人,那你的父母?”

 

王晰听他问起往事倒也不恼,仍是一副很平静的模样回答道:“嗯,他们原先也是破阵营中的一员。只是在开元二十三年的时候,他们奉命随薛帅出征西室韦部,双双在草原上战死了。”

 

“原来是这样……”

 

明明是极惨痛的往事,但浸在王晰低沉的话音里,倒显得格外渺远,像是一缕握不住亦留不下的游丝。山间有风吹过,周深垂下眼眸,悄悄握住了王晰的手。

 

而在一片清风与月色里,王晰便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继续与他讲道:“他们战死那年我只有六岁,薛帅得知此事后,亲自来问我,是想从此离开雁门去投奔远房的亲戚,还是留在苍云军中学习武功和兵法。我那时选择留下,薛帅就收我当了他的徒弟,还将我父亲的斩马刀留给了我。”

 

他遥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我记得最开始和薛帅学习刀法的时候,我的身高还比不过那把斩马刀。每次挥刀的时候也总是觉得力不从心,甚至还因此伤到过自己。但是渐渐的,我用那柄刀用得越来越顺手,在军队里能胜过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一晃神,便是十年过去了……

 

“我原以为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天宝四载的那个冬天,雁门一战,我又失去了薛帅……”

 

王晰紧紧闭上双眼,左手虚虚握拳顶于额头,当年唐皇传给苍云军众人的旨意似乎还尤在耳边——圣上御旨:安禄山平乱有功,薛直治军无方。玄甲苍云军今日起断粮饷,好自为之。

 

“也是在那一年,燕帅带着我们苍云军剩下的兄弟一同在战旗下立下血誓,此生不负战死兄弟英魂,定要手刃仇人为他们复仇。”

 

他自此加入破阵营成为其中一员。

 

而那一年的他,才不过十六岁。

 

从天宝四载的雁门之殇开始,他便与苍云军一起,踏着一条业火血路走到今日。

 

不知为何,周深见王晰如此,心中刹那间所思所想竟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陪你。” 

 

苍云是一支真正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军队,而他却是自小在桃源中避世之人。周深也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的勇气,竟真能支撑起他对王晰说出这句话。

 

‘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他莫名想起孙思邈曾念过的这句诗。如今朝廷奸臣当道,又有狼牙虎视眈眈,在这样的世道里,又有谁能真的作壁上观独善其身呢。

 

周深的声音入耳,王晰猛地睁开双眼,转头看向身侧那人:

 

“深深……”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周深却不曾退缩,直直望向王晰双眼:“就从今日开始,不管你们苍云军以后要去往何处,要做什么,我陪你。”

 

无论是要踏遍荆棘,抑或是业火焚身,从今往后,都有我在。

 

有周深这句话在,王晰忽然觉得原先压在心头的的阴翳一扫而空。他终于回握住周深的手,低低应了一声:

 

“好。咱们一起。”

 

12.

 

两个月后,一封书信自东都寄来雁门,信中是一份军报,大意为范阳和营州守军似有异动,命洪之光即刻返回天策府。

 

正巧余笛也准备回返华山纯阳宫,两人商议后决定次日便动身,而当他们去王晰房间里邀请周深——不要问为什么周深会在王晰的房间里,问就是两个人有事要商量——一同上路的时候,却只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嗯,我在苍云这边还有点事要办,所以先暂时不回万花谷了。”

 

前来寻他的余笛和洪之光则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极其默契地读懂了对方的眼神:好,看来万花谷的“小神医”要被人拐跑了。

 

余笛忍着笑移开了视线,又关切地对周深道:“那你一定记得给谷里回一封信,免得你师父和大师兄担心你。”

 

“你们放心吧,我已经以苍云的名义给万花谷去过信了,东方谷主也同意深深暂时留在苍云。”回答他们的并不是周深,而是坐在他身旁的、苍云军破阵营副统领王晰。

 

在两人离开王晰的房间后,洪之光终于忍不住问余笛:“他这算是以权谋私吗?”

 

“算,也不算。”余笛这样回答他。

 

……

 

次日,洪之光如来时一般骑着马踏上返途,余笛在旁与他并辔而行。周深则和王晰并肩站在苍云雁门关的城楼上,遥遥目送他们远去。

 

他去岁与余笛洪之光相识,三人从万花谷一路同行来到雁门。他原本想着随二人同行到赤塘关再分别,可余笛却只笑着摇了摇头:

 

“深深,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而此时,周深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只长长叹了口气。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王晰似是看穿了周深的心思,于是揽过他的肩膀,将人搂进怀里,低声与他道:

 

“终有再见的一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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